□ 杨夏

假期回老家,母亲说,难得你能回来一趟,开车带我去看看姥姥姥爷吧。

那是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,是姥爷的故乡。北方秋日的天空非常蓝,偶尔飘过一丝云彩,显得那么高远。车开了一个多小时,到了村子的边缘。听母亲说,原先这里全是庄稼地,零星有一些孤坟,后来村里单独从中辟出一小块儿,用低矮的土墙围起来,算是个小小的墓地,村里人也陆续把散落在各处的亲人重新迁到了这里。

正值花生丰收的季节,一簇簇低矮的叶子蔓延疯长,早就盖住了田埂。天底下,一望无际的田野里,母亲打量许久,才找到了那片墓地的标志:很遥远的两棵低矮的树。我们拄着铁锨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地里,不时被伸出的藤蔓绊住,裤腿被露水打湿了,鞋上满是泥巴。也不知走了多久,终于来到近前。

墓地不大,在一块庄稼地的角落,用一圈土墙围着,高处是一株长在墙外野地里的老槐树的树荫。从矮墙上望出去,可以看到金黄色的玉米地。微凉的风吹着,升起的太阳把洼地里的雾霭逐渐消散了。姥爷、姥姥、太姥爷、太姥姥,都在这里。草长得很深,姥爷和他的父亲并肩长眠着,而我和母亲就坐在他们的脚下。母亲闭上眼睛说,觉得就像坐在小时候的家里,和父母在一块儿,挨得很近。

我用铁锨清理着墓碑上攀援的藤蔓,和母亲轻轻地说着话。母亲讲起她父母的一些往事,姥爷6岁启蒙,11岁被教义塾的太姥爷送去外乡读书,战乱期间辗转求学南北,一辈子很少再回故乡。但到了病重之际,姥爷却执意要回到儿时的这片故土,他说,要回到父母身边。

长空寂寥,广袤的大地,无边的绿色和金黄,旷野的风吹过,野草飒飒作响。我双手抱着膝盖靠在低矮的墙垣上,轻轻读着碑文,心里非常安静。回想起多年前姥爷90岁大寿,全家人围坐,笑语欢声不断,他声音朗朗,精气神儿十足。那天的阳光就像现在这样好,绿叶在窗棂上摇曳着,像梦一场。

过了好一会儿,远处传来脚步声,走来一个农民。脸和脖子晒得黑红,蓬乱的头发黏在前额上,耳朵后面夹着一支烟。他对我们望了望,母亲问他这块地是谁的,他回答说是他大哥的,前两年到外面跑运输去了,就让他来种,这片地里今年都种的花生。我们就此攀谈起来,他是家里的小儿子,没有出去打工,跟父母亲一起生活,孩子也都已经成年,在外地读大学。“土里刨食儿,挣得没我哥他们多,不过天天跟自家的庄稼打交道,心里踏实。”说话间,他往前面指了指,“那是我爸,一大早就先来了。”远处,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蹲在地里忙活着。我们就此道了别。

太阳已经升得老高,我和母亲又坐了一会儿,开始往回走。走到田地边上时,母亲停下来回头望了望。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,猛然想到她也是快70岁的人了,可在做女儿的心里,总觉得她还是年富力强时的模样。

那天我们就这样伫立良久,天高地阔,风中传来一股熟悉而遥远的气息。闭上眼,双脚踩在泥土上,有种说不出的踏实。忽地想起那首老歌:“千千万万的身影,在大地的怀里,弯弯曲曲的流水,涌在心底……”

年复一年,多少人离开故土,他乡成了故乡,多少子孙承欢膝下,又各自散落天涯。无论生长在城市或农村,当你再次站在这片祖辈的土地上,总会生出无限的亲切依恋之情,也许这是穿越千年流淌在我们血脉里的记忆吧。

大地无声,孕育万物。人,就像河流,一代又一代,或静默的隐入地下,或激荡的奔流地上,无论多少艰难坎坷,总是怀着对土地的深情走向远方,绵延千里,生生不息。

(作者单位: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)